田柾國 x 朴智旻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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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7/8/18
★★★★★★
《Balloon》-上-夜來風雨卻駐足不前
田柾國是被雨聲吵醒的。
酸澀刺痛感使他忍不住直眨眼,淚液潤滑後,視線從迷濛轉為清晰,定焦在牆上5:15的鐘,田柾國意識到自己今晚又只睡足30分鐘。
到7:00護士進來量測生命徵象之前,他還可以擁有短暫的獨處時間,他例行性的望向窗外,果然今天那個人也來了。
高樓窗口斜下,濛濛細雨劃破清晨薄霧,那人撐著淡粉色雨傘,佇立在醫院圍牆內,他總是固定抬頭向上望著這裡。
依田柾國的房間位置,他看不清那人的長相。
那人每天都會來,固定的時間,相同的位置,不變的全白穿著,不管晴雨都撐著粉色雨傘,同樣的角度,同樣的舉頭遠望,宛如雕像一樣靜止。
田柾國好奇陌生的傢伙到底在看什麼,每每想親眼看著那人有其他動作,但他總是在對方離開之前就睡著了。
今天果然也不例外。
舅媽來病房時要求護士給田柾國打助眠針,並且盡快把他轉到精神科病房,她們也有自己的小孩、有自己的家庭要顧,沒有空成天盯著一個三不五時要鬧自殺的孩子。
舅媽的表現是直接的,歡迎來到現實世界,這裡沒有溫馨童話,有血緣不代表我們願意跟你過家家酒。
她的數落抱怨都是壓力,田柾國煩悶的心裡不踏實。
保險專員拿著牛皮紙袋進門,裡頭是一張A4大小的切結書,事故理賠全額發放,受益人是田柾國,他可以擁有一筆龐大的數目。
舅媽這時又開始關心起她的姪子柾國怎麼沒有睡飽,是不是應該改移往VIP病房,她跟舅舅可以負擔的起。
她們不是不關心他,是生活忙碌下她們也有壓力,她們今後可以和平共處,出院後柾國可以搬去跟她們一起住,像一家人。
田柾國聽到一家人這三個字時,拳頭緊了緊。
舅媽欣喜於言表讓他反胃,噁心於舅媽心心念念的理賠是由至親死亡跟他的腿得來的一點安慰,像在化膿的傷口上吹氣,可以緩解疼痛但無法治癒。
他說他累了,舅媽說不吵他,下班了帶好料的來看他,然後畢恭畢敬的關上門,事前事後不是同一個態度。
田柾國將切結書摺好,跟遺書擺進同個信封,再放到胸前的口袋,放在離心口最近的位置。
曾經在車禍發生時,他的心臟也不在跳動,如果當時沒有被救活就好了,他好幾次想。
爸媽跟哥哥一起離開時,身後唯一留下的切結書,一個他並不想要卻僅剩能同時擁有一家人的證明,他情願用理賠金換回他們,但是就算再多再多的錢,失去了就是失去。
那時如果晚幾分鐘離開,或是選其他條路回家,他們就不會遇上超速的砂石車,他們還能說說笑笑的分享比賽時的緊張,他還可以站得起來,可以參加隔天的準決賽。
他不只一次為過去感到後悔,憑什麼自己可以在別人的犧牲下獨活?沒有什麼比在漫漫長夜反覆夢靨自己失去的事來的痛苦。
剩下他一個人面對死別,他不知道要怎麼感謝當時將他推出車外的哥哥,為什麼擅自保護他,憑什麼放他痛苦地活著?
矛盾的糾結的,在黑夜中化成無形的手,掐的他瀕臨窒息,這世界不離不棄的僅有每晚來纏繞不止的惡夢。
田柾國側躺著,胸口的悶痛連呼吸都會跟著顫抖,舉起手擦乾眼淚都覺得無力。
屋外的雨不停歇,突然一顆氣球升到田柾國的窗前,球體頂到窗簷就沒有再繼續上升,跟著微風細雨搖搖晃晃。
田柾國就這麼盯著窗外半個小時,說也奇怪,氣球只是隨風輕撞窗戶玻璃,尾端細線纏繞鐵製窗桿,久久不肯離去。
他撐起身子開窗,將氣球拉進屋內。
拿布擦乾時,他發現水藍色的球面上有個哭臉,畫得歪歪斜斜的:(,不知道是哪家的孩子掉的醜醜氣球。
將線綁在床欄上,田柾國決定等雨停時,把它放出窗外。
田柾國婉拒老師跟班上同學的探視,他沒有心力去應付安慰不進心底的話,要節哀要堅強誰都知道,但辦不到,憐憫的眼光他也不需要,他只想獨處。
靈堂的事給大伯父打點,晚上伯母拿著白包進來一一清點喪葬費,跟剛好進門的舅媽為了錢起了小爭執,兩人對半平分後,剩的塞給田柾國。
僅足夠吃三餐的錢,田柾國要全部拿去買爸媽跟哥哥喜歡的,是真正一家人喜歡的。
又是半夜4:45分。
病房氣氛沉悶,即使開了窗也散不去那股濕氣,周遭所有細微聲音都放大,浴室的滴滴答答水聲,時鐘一格一格行進的秒針,隨風晃動的床簾,是平常不過的微小事情,在夜裡卻像都有了生命。
田柾國睜著眼無法入睡,神經過於敏感,任何風吹草動都叫他頭昏腦脹。
突然地在小夜燈下的哭臉氣球顯得突兀,他解開棉線,將它放出窗外;看著氣球越飄越遠,周遭的躁動似乎沒有這麼大聲了,睡意漸漸襲來。
這次他睡得比較久。
在護士進房量血壓時,他才清醒。醫院圍牆內空蕩蕩的,時間過了,他沒能看到那個每天都來的粉紅傘陌生人。
醫師巡房時告訴他必需好好吃飯,一個禮拜後精神科病房會將他轉介過去,舅媽說這樣他們比較放心,但去哪都一樣,田柾國想。
外人都離開病房後,窗外飄來了一顆氣球。
樓下的孩子這次弄丟的是橘色的,它直接飄進田柾國的病房,伸出手時棉線安穩地躺進他的掌心。
氣球上一根胡蘿蔔的圖案映入眼簾,田柾國摸摸球面上的麥克筆線條,發現是乾透的。
冒失的孩子一定很傷心,但窗外一個人也沒有,田柾國不知道要還給誰,只好同樣將它綁在床桿。
第三天收到飄來的氣球上有顆太陽的圖案,外頭正好是風和日麗的大晴天。
隔天田柾國趁護士不注意,把藥扔出窗外,下午的氣球畫的是膠囊跟藥丸的圖案。
每天每天都會收到一顆跟生活瑣事有關的氣球,田柾國已經肯定這不是哪家粗心孩子弄丟的,這些氣球本來就是給他的。
不知道用意為何,不知道氣球是誰送的,被人窺視的感覺照理說田柾國感到噁心害怕,但他卻每天開始有了期待。
他開始對送氣球的人有了幻想,好奇是誰在偷偷關注他,而且會送這些笨拙氣球的人感覺不會是壞人。
應該是個害羞的人,久久不肯露面。
他也逐漸能深睡,雖然仍舊固定半夜4:45分驚醒,但床欄上的氣球醜的可愛,他總能在棉線搖曳的光影中安穩闔眼。
田柾國不是沒有猜想過,會不會是清晨時間固定出現的粉紅傘陌生人,但他最近睡得多,能再看到對方的機會很少,所以在確認上有難度。
他跟護士姐姐借了畫點滴瓶用的麥克筆,在今天飄來的雨傘圖案氣球另一側,寫下“想見你”三個字。
放飛氣球的晚上,下著大雨。
田柾國今天再度夢到車禍當時的慘境,家人支離破碎的屍體,浸在血流成河,熊熊燃燒的車體殘骸中,模糊的人影不停敲打車窗,嘴裡喊著他的名字。
耳邊朦朧的敲打聲音忽遠忽近,田柾國睜眼,又是半夜的4:45分。
一切都沒有好轉,恐怖的樹影,沒有使用卻不停傳出水聲的浴室,床簾晃個不停。
不會好的,這一切。
腦海裡傳出一道聲音,促使他翻身下床,毫無知覺的小腿撐不起他的體重,他雙手並用爬向窗邊,痛苦地望著黑漆漆的窗外。
四周的聲音膨脹放大,在腦海裡嗡嗡作響,他頭痛欲裂的摀著耳朵,想大聲喊叫卻發現喉嚨乾澀的發不出半點聲音。
他再也受不了了。
田柾國環顧房間,有人說上吊自殺只要3分鐘就可以失去知覺,他看著身旁倒塌的點滴架,拆下不停流出藥水的靜脈輸液管,將它繞過窗戶的鐵桿。
再把頭伸進另一個未知的世界前,田柾國只有一個想法。
終於可以結束了。
眼前急迫性的閃光,頭腦發熱眩暈,周遭的躁動音更加兇猛,田柾國開始全身痙攣,雙手不停做著滑水動作,四肢強力僵直,意識逐漸遠離。
暴雨中,那顆寫著想見你三個字的氣球,又飄回田柾國的病房。
模糊一片的白光,有人在呼喚他的名字。
田柾國睜眼時,站在醫院圍牆邊,他身上穿著高中制服,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在這裡。
他想離開,想回家,在人來人往的院區走動。
一路上所有人都低著頭,在田柾國發現院區的車道出口時,剎那間所有人都以詭異的姿態朝田柾國靠攏,每一步動作都像沒有上油的機器,遠方的人群也突然都以僵硬的跑姿衝向這裡!
他驚慌失措的想大喊救命,這時從那個熟悉的圍牆邊,一位白衣少年向四周揮舞著雨傘,抓到空隙便立刻拉著田柾國的手腕向醫院內跑去。
田柾國是被柔中帶強的力量牽引著,少年手上掛著把淡粉色雨傘讓他覺得極為眼熟,遲疑的張口想問對方是誰,可少年沒理會他。
他們跑進醫院,田柾國的高中制服突然變成一身病人裝,少年仍舊拉著他向樓上跑去。
「我們...要去哪?」田柾國發現自己終於可以發出聲音來。
前方人沒有回頭,光著腳踩上階梯,留下濕漉漉的水印,卻瞬間乾涸。
「...」少年的嗓音很遠很模糊,像在水中說話。
「你說什麼?」
他跟著少年跑上9樓階梯,他發現自己不坐電梯也不會感到喘。
「醒來。」少年又重複了一次,那把淡粉色的傘隨著跑動,左右晃盪。
一席話在兩人跑到走廊尾端的病房後,跟著一束光影消失在這個空間。
「快醒來,不然就回不去了。」
加護病房在幫田柾國卸下呼吸器後,直接將人推往B棟的精神科大樓。
與一般的病房不同,這裡的管制森嚴,雙門式嚴格控制出入,兩個壯漢警衛及醫護人員會固定時間大檢查,周遭只要是能用來自傷或傷人的器具一律都違禁沒收。
田柾國剛來的第一天被送進一間周圍都是軟墊的房間裡,不管是天花板、牆壁到地面,全部都是由綠色強化泡棉組成。
他覺得護理人員多心了,他一個腿腳不方便的患者,在歷經自殺又被救起的折磨後,短期內是沒有力氣去自傷的。
就算活得很累,他也沒有力氣了。
果不其然第二天,他被安排到空病房,他睡在裡面靠窗的位置。
這裡的窗戶很高,鐵桿縱橫交錯外推圍成鐵籠形狀,是連隻手都沒辦法伸出去的空間。
田柾國默不作聲的看著男護士將母親給的十字架型護身符收走,之後的日子會在這裡渡過,到哪都一樣,不會好的,所以護身符留不留著其實也無所謂。
他無心聽病房介紹,舅媽在一旁哭哭啼啼的模樣假的令人反感。
惱人的傢伙離開後是安靜的午後,護士進房發藥時,身後跟著田柾國的新室友。
新室友坐上隔壁的床,模樣很乖巧。
護士盯著田柾國把藥吞下去後就直接離開,沒有對田柾國介紹新室友或者多說什麼。
「嗨。」
新室友小心翼翼的偷看,幾經猶豫後才緩緩開口。
田柾國不理他,翻身面向窗戶。
換了房,不是以前的窗口,他再也看不到那個粉紅傘陌生人,還有他的神祕氣球。
正當他為此感到沮喪時,他的新室友又不死心地跟他攀談。
「我叫朴智旻。」
田柾國才懶得管他。
一股強烈的寒意從尾椎上升背脊,刺痛的沁入體內。田柾國下意識翻身,突然一張臉貼的極近。
新室友的手在他的眼前晃了晃。
「你看的到我嗎?」
對方在問蠢問題時的表情,笨拙笨拙的,他突然想到他第一次撿到的哭臉氣球。
「看到了,不要靠這麼近。」田柾國不耐煩的道。
新室友點點頭,拉開距離,手指向田柾國身後那扇窗。
「柾國你看。」
一顆黃色氣球卡在鐵窗外,HELLO五個大寫的英文字正對病房。
田柾國情緒激動地坐起,可在發現窗戶太窄,氣球根本進不來時,他鬱悶的癱回床上。
「柾國喜歡氣球嗎?」他的新室友問。
「恩。」
新室友聽了莫名其妙的很高興,他白皙的手向窗外伸去,將氣球線綁在窗口。
氣球在窗外搖搖晃晃的,受了棉線牽引無法飛離。田柾國凝視著那人,他秀氣的五官漾起燦爛的笑靨,雙眼瞇起卻擋不住那溫柔的光輝,他就像這顆黃色的氣球,明亮朝氣。
「謝謝。」田柾國說。
「很高興我們都喜歡。」
他的新室友走回隔壁床,那道背影使田柾國感到熟悉,但他卻始終想不起來在哪見過。
認識朴智旻越久,越會發現他是個怪孩子。
他什麼都怕,怕生、怕水、怕暗的黑漆漆的房間卻同時也畏懼太陽;這種情況不是田柾國誇張,好幾次早上醒來發現隔壁床沒人,左看右看才發現朴智旻縮在牆角,總要躲在太陽光照不到的地方下,他才能安心。
醫院附屬的教會來病房傳福音時,朴智旻待在浴室死都不肯出來,不過田柾國也在朴智旻身上找到共通點,就是人多的病房活動,他們都不會主動去參加。
他的膽小鬼室友很喜歡在病房沒外人時,纏著田柾國說話。
朴智旻告訴田柾國,他不喜歡醫院的食物。
「這就是哥不吃東西的原因嗎?」
朴智旻搖頭,他說他被診斷出被害妄想症,別人碰過的食物他不吃,所以都是用餐時間走去護理站把飯吃完的。
「但哥不像被害妄想症啊。」至少跟田柾國相處下來,朴智旻沒有表現出異狀。
「你不懂,這病外表是看不出來的。」
朴智旻辯解時的眼神閃爍,田柾國還想細問,窗外又飄起一顆米老鼠形狀的氣球。
話題轉到他們小時候,朴智旻去迪士尼樂園玩時,從米老鼠布偶裝手上贏得氣球,他開心的又叫又跳,他是世界上最幸運的小孩。
田柾國笑他小鬼很容易滿足,但是對方憨憨回嘴的樣子傻氣的可愛。
舅媽今天帶著兒子來探視,兩個小鬼頭剛到病房就一屁股往隔壁床坐,使得朴智旻畏縮閃躲的掉到床底下去,舅媽家庭教育失敗沒規矩的德行讓田柾國感到不滿。
「下來,那是別人的床。」
兩個孩子面面相覷,但還是乖乖的站到一旁。
舅媽又來講保險分配的事情,他希望柾國可以跟他們一起住,他們可以一起討論關於日後的升學費跟醫院費用。
田柾國面無表情的靜靜聆聽,全然不發一語。
反倒是從剛才就一直縮在床底下的朴智旻,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到了孩子們的身後。
“哈啾!”
兩個小鬼同時打噴嚏,直嚷著冷,想趕快去公園溜滑梯,舅媽也搓搓手臂,抱怨醫院空調開太強,真是不好多待,拉著哈啾聲直響不停的孩子們出了病房。
田柾國無力的嘆氣,翻個身想補眠,睡下去就什麼都不用多想了。
「沒事的,柾國,我會陪你的。」
他的室友柔柔的說,情緒升溫,田柾國聽得眼眶一熱。
是真的孤獨太久,所以簡單的一句話都能讓他倍外感動。
「哥不能。」他說,手壓緊心口。「在遇到你之前,我每天都想死的不得了,現在也是。」
昨天消了風的氣球在窗口搖搖欲墜。
時間彷彿靜止,兩人沉默著沒有對話。
勾起的思緒反覆在腦海裡翻轉,田柾國又想起自己已故的父親。
「世界上還有很多很美好的事。」一片靜默中,朴智旻突然開口。
「你可以感覺的到痛,傷心難過的時候會掉眼淚,你可以曬太陽也可以淋雨,可以吃你喜歡吃的東西,感受隨季節變化的溫度,可以遇到改變你一生的人。」
田柾國回頭時,朴智旻目光柔和的凝視,像奔跑在草原上的風,飄渺卻讓人舒服。
「你可以滿懷希望的許願,你可以等待奇蹟,可以努力去做想做的事情,因為人不可能一輩子都處在逆境,只要活著就有機會改變。」
「但是柾國。」朴智旻的聲音聽起來微微顫抖著。
「你只要死了,就什麼都沒有了。」
田柾國從對方眼裡讀出無奈的情緒,一時間那副微笑的唇角肌隱隱顫抖,虛弱卻逞強,可憐的觸動田柾國心裡的柔軟,他突然想擁抱安慰對方,但他沒有這麼做。
「覺得累就跟我聊聊吧,我就在這裡。」
他們聊了一整晚,在星月高掛平和的夜,朴智旻靜靜的聽著田柾國說話,說到好久好久以前,那個讓人流淚的故事,說到他的腿,他的每一夜惡夢,說到視線模糊,意識漸遠,在朴智旻平靜的目光下沉沉睡去。
「柾國晚安,好好睡。」
田柾國被強迫參加每晚的讀報活動,他被社工推去交誼廳的時候,朴智旻在後頭靜靜跟著。
交誼廳裡面很多人,一張大桌子上擺滿報章雜誌,田柾國選了體育報,又讓社工多拿本童話書給朴智旻,惹得他的小室友不高興,站得遠遠的。
比起讀無聊的小字文章,田柾國反而喜歡作弄朴智旻多一點,每每看他快生氣卻又無可奈何的樣子真的很逗趣。
田柾國朝朴智旻招招手,那人還是縮在牆角不理他。
這時隔壁病房的女患者跟著田柾國的視線走向前,她露出友善的微笑,並且主動坐到田柾國旁邊。
座椅離輪椅靠的極近,她幾乎半個身子都要壓到田柾國身上了,她打算跟這個小帥哥病友分享她手中的聖經。
角落的朴智旻看到氣得跳腳,向前跑了三步,突然身體一僵,整個人重重摔倒在地。
田柾國立刻揮開女患者的手,滑動輪椅上前關心。沒想到朴智旻爬起來的時候一臉要哭要哭的,難過的像是失去了全世界一樣,他沒等田柾國出聲,轉身就跑。
追回病房的時候,朴智旻縮在他躲太陽的老位置。
「摔這麼大力一定很痛吧,讓我看看。」奇怪...。
田柾國發現對方白皙的四肢並沒有破皮瘀傷,剛剛直直的面朝下重摔,可朴智旻的臉色仍舊慘白。
「我想哭。」朴智旻抱著膝蓋,語氣顫抖。「可是我哭不出來。」
「哥...」田柾國將輪椅滑到朴智旻的身旁。
「我也有我的煩惱,真的想去改變的事情,卻因為自身能力而做不到。」朴智旻擦擦眼,手背是乾的。「我知道我沒有能力去喜歡你,可是我控制不住。」
親耳聽到朴智旻的告白,田柾國沒有感到驚訝,多的是心裡升起的絲絲喜悅。
是早就知道朴智旻喜歡他,那人總是晚睡,會趁著田柾國閉眼發出均勻呼吸聲時,他會悄悄地繞到床頭,偷偷地看著他,並且在他耳邊說晚安,做個好夢。
「你會不會覺得我噁心?」朴智旻的肩膀顫抖著,虛弱得楚楚可憐。
田柾國搖頭,想伸手給朴智旻一個擁抱,那人卻更向裡邊瑟縮。
「你看。」朴智旻指了指窗口。
從沒在晚上出現的陌生人氣球,這時緩緩升到窗口,是綠色的哭臉。
「我不要管氣球。」田柾國說,堅定地向前。「我比較喜歡你。」
朴智旻眉眼間仍是淒楚,他在田柾國碰觸到他的瞬間,匆忙起身。
「謝謝你...安慰我。」
不是安慰,田柾國想。
看來他需要時間去好好了解朴智旻。
換了病房,有了朴智旻的陪伴,田柾國很少在半夜失眠。只是偶然的再一次又被惡夢驚醒,他以為4:45分的恐慌又要開始了,但實際上並沒有。
周圍非常安靜,窗外月明星稀。
田柾國轉身想跟朴智旻說說話,才發現隔壁床空蕩蕩的,朴智旻又不知道跑哪去了。
朴智旻沒有回來,田柾國一直睜眼望著門口。
直到夜裡護士例行性的尋房,小小的身影才跟著進門。
他臉色慘白得更厲害,頭髮溼漉漉的,模樣狼狽。查覺到田柾國探究的目光,他有點驚慌失措。
「哥跑去哪了?」
女護士短暫的疑惑,平靜地看著田柾國半晌,接著又像沒事人一樣,推著藥車離開。
朴智旻背過身,頭髮還滴著水,只是那白衫仍舊乾燥,水滴落在上頭卻沒留下半點痕跡。
「我...我怕吵到你,我去洗澡了。」
「大半夜洗?」
田柾國看不到朴智旻的臉,但是大概清楚那人此時應該在編造笨拙的藉口,心虛的不敢與他對視,十指掐著手軸虛晃輕搖。
「可是哥總不可能每天都半夜洗吧?」
而且固定的3、4點不在病房。
田柾國不只一次半夜醒來,整間房只剩他一人,那傢伙總跟著護士巡房時才進門,無一例外。
「你明明都在睡覺。你...你小子不准質疑我,我愛在什麼時候洗就什麼時候洗,睡你的,別管閒事。」
朴智旻生氣的躺上床,髮梢的水珠沒有在枕頭上留下印子,他的智旻哥睡覺從來不蓋被子,整整齊齊的,是一如既往乾淨的寢具。
心裡大概有個底,疑惑猜測終有解答,田柾國不在追問,事實矛盾的讓他感到沉悶,心痛的說不出口。
窗外的哭臉氣球,突然斷了線,朝寂靜的夜空飛去。
又到了每個禮拜例行性的病房查例違禁品時間,原先坐在床邊的朴智旻,讓了位置給警衛檢查抽屜,值班護士揣著隔壁房女病人偷藏的鏡子,一邊檢查田柾國的衣櫃。
護士邊檢查邊填記錄,手裡的雕花鏡面折射燈光,幾經輕晃下,映照出房內的情景,田柾國下意識的蹙眉,不發一語。
之後的日子,田柾國拒絕了教會牧師來病房傳福音,也不會在質問朴智旻為何選在半夜洗澡。
他越來越珍惜跟朴智旻相處的日子,三不五時就叫朴智旻坐到床旁椅,他們不會主動碰觸彼此,卻是在言談嘻笑間輕鬆的聊著每一天發生的趣事。
像朴智旻說的,活著才能感受隨季節變化的溫度,活著可以遇到改變你一生的人。
隔壁病房住進新的精神分裂症患者,每天都在走廊尋找可以自傷的工具,在第三次衝進田柾國病房被押走時,深藏在心底的疑問不禁脫口而出。
「人死後會去哪裡?」
田柾國問完的瞬間就後悔了。
朴智旻卻很淡定的看著窗外。
「聖經說,好人會上天堂。」
「那我跟哥死後都會上天堂,我們會一起。」
朴智旻靜默不語,柔和的月光洗禮下,他慘白的臉非常的不真實。
「我們會一直一起的對嗎?因為我們都是好人。」田柾國又問。
朴智旻這時回頭,笑意淺淺的,眼底是深沉的絕望,無法被碰觸。
我一直都在地獄裡啊,柾國。
to be continued